滚滚长江,东流入海,江海际会处便是南通。
江苏南通人喜欢把生活的这片土地比喻成“东方的荷兰”。如同荷兰画家伦勃朗笔下朝气蓬勃的行业商会群像,工业文明在这座奉行重商主义的城市里集群生长。
海上风电便是其中一项重要产业。过去11年里,南通与荷兰、丹麦等国遥相呼应,共同推动全球海上风电产业规模化发展。
来源:微信公众号“能见Eknower”ID:Eknower
目前,这名海上风电领跑者装机容量约占全国1/4,并初步形成从整机与零部件制造到研发、施工、运维、设计等的风电全产业体系。
然而,今年伊始,国家明确将于2022年取消对海上风电的中央财政补贴。如果得不到地方政府补贴支持,这个新兴产业或将面临灭顶之灾。
海上风电第一大省江苏的政策动向备受业界关注。
但江苏省能源局一名官员告诉「能见」,目前该省能源局与财政厅尚未达成一致意见,省补接棒不容乐观。
江苏海上风电需要来自更高层的支持。近年来,广东阳江、揭阳等后起之秀势头强劲,一定程度上就得益于该省省长马兴瑞的亲自推动。
不过,与江苏不同,广东似乎更倾向于跳出风电行业,从更为宏观的全局视角来看待海上风电。在历年广东省政府工作报告中,海上风电被视为打赢“防范化解重大风险、精准脱贫、污染防治”三大攻坚战的一把利器。
对于南通乃至江苏海上风电从业人员而言,当务之急还是要找准海上风电在江苏全局中的定位,从而在去补贴的滔天洪水中向政府搏取一艘庇护的诺亚方舟。
此时,距离取消国补还有近一年半时间。在此期间,一切皆有可能。
风电母港
作为中国海上风电发源地之一,南通拥有着相比其他省份新兴基地更为开放的市场环境和雄厚的产业基础。
一个月前,2020中国(南通)海上风电产业链发展大会召开。来自主流开发商和上海电气、中天集团、海力风电等300多家风电产业上下游企业的500多名嘉宾齐聚一堂。
会议发布的《南通打造风电产业之都三年行动方案》宣称,将多措并举,招引更多风电整机及关键零部件制造商入驻。
大会上,南通(如东)风电母港装备产业基地揭牌。这个目前国内唯一的海上风电母港,试图对标丹麦埃斯比约,形成产业集群效应。后者是欧洲海上风电第一港,也是世界上最重要的风力发电和设备生产与出口以及技术研发基地之一。
南通海上风电事业肇始于2007年。
当年6月,时任国家发改委副主任张国宝与时任江苏省委书记李源潮在一班飞机上巧遇。
当飞机接近南通上空时,李源潮透过舷窗,指着远处近千千米的海岸线说:“江苏应该积极利用资源开发海上风电,海上风电还可带动装备制造业等诸多产业。”
二人达成共识。一个月后,国家发改委印发《关于开展江苏如东海上示范风电场建设的会议纪要》,明确拟由中广核与龙源电力合作,在南通如东建设30万千瓦的海上风电示范项目。
彼时,丹麦等欧洲国家已抢先进入海上风电的规模开发,中国则被远远抛在身后。即便是两年后建成的中国首个海上风电场——上海东海大桥风电场,也不具备商业化运行的推广价值。
与上海一江之隔的南通,成为中国海上风电真正意义上的最初根据地。
2009年6月,龙源如东3万千瓦海上(潮间带)试验风电场正式开工,拉开南通海上风电建设帷幕。
龙源电力在时任总经理谢长军带领下,确定“从潮间带起步,由近及远逐步向近海(50千米左右)延伸”的策略。该项目便是这家未来全球最大风电开发商“下海”的最初尝试。
一年后,16台风机全部竣工投产,实现全球海上(潮间带)风电场零的突破。
明阳、联合动力、远景、上海电气、海装、三一重工、金风、华锐等8家当时主流风机制造商同台竞技,共同成长。日后,它们将从这座中国海上风机的黄埔军校出发,走遍全国,走向世界。
在龙源电力带动下,各路开发商蜂拥而至,掀起海上风电建设热潮。这些开发商中,除了华能、国电投、三峡、中广核、江苏国信等央企和地方国企主力军,还不乏协鑫等跨界民企巨头的身影。
开发浪潮搅热海上风电全产业链。上海电气、海装等整机商相继投产装备基地,明阳叶片在此下线,南通本土巨头中天科技开辟海缆新蓝海,新兴的海力风电掘金风电塔架市场......
身处行业寒冬的南通造船业也迎来新机遇。南通海洋水建、南通中远船务等老牌船企纷纷下水海装船。龙源电力则牵手振华重工,成立龙源振华,专属打造国内最先进的海上风电施工设备和专业团队。
基于“三北”地区弃风限电的教训,南通海上风电在发展过程中将电网建设摆在重要位置。
几天前,江苏如东通海500千伏输变电工程正式转入实质性开工建设阶段。该项目预计明年10月份全面建成投运。届时,如东海上风电送出能力将增加200万千瓦。
四年前,南通市政府还曾与国网江苏省电力公司签署建设坚强智能电网战略合作协议,计划于“十三五”期间投入225亿元。同年,1000千伏淮上线特高压输电工程南通段验收。
这些海上风电送出通道为行业发展提供基础保障。
目前,南通海上风电已建成145万千瓦,占据全国总量的1/4,其规划建设容量约达600万千瓦。
然而,这场如火如荼的海上风电大开发在去补贴的风暴中蒙上阴影。
去年5月,国家发改委首次调低海上风电上网电价。今年1月,财政部、国家发改委、国家能源局联合下发文件,明确从2022年开始,中央财政不再对新建海上风电项目进行补贴。
但就海上风电发展情况来看,业界普遍认为实现平价大约还需五年时间。
关于省补的博弈仍在继续,而南通海上风电也走上命运攸关的十字路口。
政商博弈
如果翻看江苏省财政收支账本,就不难发现该省能源局获取财政厅支持的难度。
去年,江苏省一般公共预算收入完成8802亿元,增速骤降至2.0%。但一般公共预算支出仍增速高企,完成12574亿元,增长7.9%。
受疫情影响,今年一季度,该省一般公共预算收入罕见地出现负增长,同比下降9%。但支出刚性不断增加,截至6月初,全省各级财政拨付防控经费超70亿元。
江苏承受的压力正是当下全国财政困境的一个缩影。事实上,江苏省财政收入在全国范围内长期位居第二,仅次于广东。其他沿海省份出台省补政策的基础或许更加薄弱。
海上风电需要找到说服政府在捉襟见肘的状况下分其一杯羹的合理理由。
江苏海上风电为全国创造出一个相对市场化的样本,但这个新兴产业似乎并未太多考虑在政府话语体系中抢占制高点。
纵观近十年江苏省政府工作报告,仅2018年提出“大力发展风电、光伏发电、天然气等清洁能源”。“海上风电”则从未被单独写入报告。
相比之下,广东海上风电却被赋予众多超越产业本身的意义。
2017年初,“海上风电”首次写入广东省政府工作报告。
此前一年,雾霾问题推动新修订的《大气污染防治法》正式实施。在此背景下,海上风电作为清洁能源的代表,被归入“大力推进生态文明建设”条款之下。
2017年10月,中共十九大将中国社会主要矛盾的论断,变更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
作为中国发展最不平衡的省份之一,广东在2018年政府工作报告中,将海上风电调入“统筹区域协调发展,加快基础设施建设,促进全省一体化发展”条款之下。
该产业为位于粤东和粤西欠发达地区的揭阳、汕尾和阳江,提供拉动当地及周边经济的重要引擎。
当年全国两会上,国家主席习近平参加广东代表团审议。他强调,要更加重视发展实体经济,把高端装备制造、绿色低碳、海洋经济等战略性新兴产业发展作为重中之重,构筑产业体系新支柱。
于是,次年广东省政府报告提出,要把发展经济着力点放在以制造业为主体的实体经济上,要推进海上风电阳江产业基地、粤东运维组装基地、中山研发制造基地建设。
2020年广东省政府工作报告,“GE海上风电制造基地正式开工”被作为重点记录在案。
中美贸易战硝烟弥漫,但随着这家由爱迪生创办的美国百年名企在华建厂,中国政府再次向全世界展现出扩大开放的决心与诚意。
海上风电将生态文明、协调发展、制造强国、扩大开放等硬核概念融于一炉。
对于政府高层而言,或许很少有产业能将中央精神与广东本地实际结合得如此紧密而又动态。而广东省政府也回报海上风电以远高于其他省份的支持力度。
不过,广东海上风电与政府之间的密切联系,也引发业界对地方保护主义的担忧。
海上风电似乎正在陷入一个悖论:在尚不具备独立发展条件时,行业不得不加大对地方政府的依赖;但随着行政色彩日益浓郁,公平健康的市场环境又或将受到挑战。
如何平衡政府与市场的关系,并从中争取行业利益,考验着海上风电从业者的勇气与智慧。
江苏省能源局与财政厅的沟通仍在继续。部分业内人士又提出另一项解决方案:借鉴欧洲,将海上风电场到陆地的电缆投资计入输配电价,而非由开发商承担。
但在新一轮电力体制改革大背景下,这一方案或将牵涉更大范围的博弈。
对于南通人而言,海上风电当前困局或许似曾相识。
南通籍晚清状元张謇为实业救国,曾回乡创办大生纱厂。1922年,棉纺织业爆发危机。他试图求助政府,但无功而返。日本竞争对手在政府支持下迅速摆脱困境,张謇的事业却最终走向全面崩盘。他本人也于四年后郁郁而终。
百年轮回,海上风电危机将至。这一次,民族工商业又将面临怎样的命运?